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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鸣争去见李老爷子的时候,发现他又去了兰玉的院子。也许是兰玉怀孕一事已经无需遮掩,李老爷子索性终日都和兰玉待在一处。他过去时,兰玉正坐在厚实的地毯上逗猫,李老爷子躺在那张藤椅上,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屋里炭火烧得足,兰玉穿着宽松的衣裳,袜子也没穿,就这么坐着,白皙的脚藏入毛茸茸的绒毯里,很有几分闲散。


李鸣争面色波澜不惊,只克制地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想到,一抬头,竟对上了李老爷子的目光。


他爹老了,身子也大不如前,那双年轻时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变得苍老浑浊,可在那一刻,却让李鸣争敏锐地嗅出了几分危险。


父子二人对视了片刻,李鸣争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还未深究,李老爷子的视线就越过了他,落在了童平抱着的账本上。


年底了,李家安排在各地的管事都会送来一年的账本,早些年都是李老爷子亲力亲为,后来就渐渐交给了李鸣争,可一些要紧的,李鸣争仍要交给李老爷子。他并没有让兰玉避开,父子二人就这么谈起了正事,兰玉充耳不闻,只低头撸着玉团儿柔软的毛发。


冬天猫肚子暖和,兰玉将手伸进去,玉团儿也不恼,甚至翻了个身晾出柔软的肚皮。


兰玉看着,便笑了起来。


以往李老爷子听这些生意场上的事向来专注,今日却有些心不在焉的,他看着兰玉露出的那截白皙的脚丫子,突然开口道:“怎么没有穿袜子?”


李鸣争顿了顿,停了下来不再说话。


他从绒毯上爬了起来,宽松的裤腿长,遮住了纤瘦的脚腕,抬腿就去床边拿袜子。白袜子,兰玉刚拿在手上,就听李老爷子说:“兰玉,过来。”


兰玉瞧了他一眼,笑道:“干嘛?”


他这一眼似嗔非嗔,李老爷子伸手道:“坐过来。”


兰玉道:“您和大少爷谈正事,我过去做什么?”


说是这样说,却还是走了过去,李老爷子竟要亲自给他穿袜子。他让兰玉坐在一旁的秀墩上,抬起脚搭在藤椅边。那双脚白生生的,骨肉匀称,脚趾紧张地弓了起来,李老爷子摩挲了一把,就拿过了他手中的白袜子。


到底旁边杵了个大活人,兰玉有点儿不自在,李老爷子揉开他的脚趾,说:“慌什么?”


兰玉小声道:“大少爷还在呢。”


李老爷子不以为意道:“他老子疼自己的姨娘还要避着他?”


李鸣争一言不发地看着李老爷子把玩兰玉的脚,兰玉人生得秀气,脚也秀气漂亮,李鸣争曾把玩过多回,还捉着他的脚腕戴上脚镯子。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感觉,看着李老爷子那双枯瘦的手指掐着脚背,李鸣争竟觉得有几分厌烦,如同顶好的一张宣纸偏被滴上了一滴墨。


李鸣争转开了目光,心不在焉地看着雕花的窗棂。兰玉当真要和他撇清干系似的,即便二人偶尔在李公馆中遇见,兰玉也不再看他一眼,李鸣争就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没多久,李鸣争就退出了兰玉的屋子,李老爷子目光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眼尾的皱纹愈发深刻了。


李老爷子本就疑心重,听着李公馆那些风言风语,那点猜测如同种子扎根在心里,缓缓生根发芽。李老爷子忍不住想,兰玉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他的吗?如果不是他的,那会是谁的?李公馆的下人?可兰玉向来深居简出,和兰玉有交集的下人屈指可数。


到底会是谁?


兰玉见李老爷子久久地盯着那扇门,疑惑地叫了他一声,李老爷子回过神,沉沉地看着兰玉,兰玉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毛,勉强笑了一下,说:“您看什么呢?”


李老爷子突然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在想你肚子里的这个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兰玉一顿,眉宇间神情淡了下来,李老爷子也不在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肚子,道:“见你对那只猫都这么好,”他说,“我的小菩萨一定会是个好母亲。”


兰玉不再说话。


李老爷子摸着他的小腹,快要三个月了,月份小,还不显怀。


李老爷子将李公馆内每一个或有可能和兰玉有奸情的下人都细查了一遍,都没有查出一点痕迹,直到有一天夜半三更,李老爷子突然惊醒,他想,既然不是李明安,也许是他另外两个儿子呢?


李聿青恣意妄为又叛逆,李鸣争——李鸣争,李老爷子想起李鸣争看兰玉的眼神,李鸣争生性淡漠,他不在意的,即便是送他眼前,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李老爷子突然咳得五脏六腑都震颤了起来,额角青筋直跳,绕是捕风捉影,也让他无法接受。


那一天,难得的放了晴,冬日暖阳也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兰玉孕后嗜睡,他一觉醒来,才发觉外头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穿上衣服,叫了几声银环,却没有听见人应答,他打开门,清晨的寒气袭面而来,冷得他打了个寒颤,手指都有点儿僵。


“九姨娘,您醒啦?”突然,兰玉看见一个丫鬟端着盆热水走了过来,说,“奴婢想着您该醒了,就去给您打了点儿热水。”


兰玉皱了皱眉,看着她,才想起面前的人是李老爷子院里的丫鬟沁春,“你怎么在这儿,银环呢?”


沁春恭敬道:“回九姨娘的话,老爷说您如今有了身孕,银环年纪小,怕伺候不周到,特让奴婢来伺候您。”


兰玉道:“那她呢?”


兰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沁春二十来岁,却很沉稳,便是如此被兰玉打量,眉毛也不曾皱一下。兰玉心中莫名地泛起了一丝凉意,他僵硬地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把水拿进去吧。”


兰玉洗漱完毕,又耐着性子吃完了早餐,稳住心神,才往李老爷子的院子里走去。


李老爷子手中正端着烟枪,靠在罗汉床上,丫鬟点了香,瑞兽香炉里青烟袅袅,屋子里弥漫着幽幽的香气。


李老爷子见了兰玉,说:“来了?”


兰玉笑道:“沁春伺候您一向周到,您怎么还将她支我那儿去了?”


李老爷子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说:“先坐。”


兰玉顺从地坐了过去,李老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道:“你如今有孕在身,银环那丫头年纪小,总有照顾不到的,沁春稳重,以后就让她跟着你吧。”


兰玉垂下眼睛,说:“可自我来到李公馆,银环就跟着我,我用着也顺手——”


“我知你重情义,”李老爷子说,“那丫头手脚不干净。”


兰玉一怔,李老爷子道:“就是我给你的那只玉镯子。”他拿烟枪敲了敲矮几,慢慢说,“管事已经问讯过了,她也交代了。”


兰玉刚想说那是他送给银环的,可对上李老爷子深沉莫测的目光,心头一寒,轻声道:“那只镯子不是她偷的,是我赏给她的。”


李老爷子不甚在意的哦了声,说:“可主人的东西永远都是主人的,赏给她,也不能私自去当了。”


“你说是不是?”李老爷子看着兰玉。


兰玉道:“老爷,银环年纪小不懂规矩,而且她照顾我的这些时日,一直尽心尽力——”


李老爷子打断他,“就怕太尽心了,反而忘了谁才是主子。”


兰玉哑然。


“就是一个小丫鬟,你不必为她伤怀。”李老爷子语气很和缓,他拨了拨烟枪里填上的鸦片,兰玉跪坐起身,替他点着了烟枪,鸦片的甜腻香味儿缓缓地溢了出来。


兰玉看着那升腾起的白烟,说:“兰玉孤苦,一生所尝温情不过寥寥,银环虽是个小丫鬟,可对兰玉尽心尽力,从未有丝毫懈怠。”


李老爷子审视着兰玉那张清隽秀美的面容,看着他在自己面前俯首,心中生出几分报复性的快意。银环那丫头年纪小,可嘴却硬,管事审了半夜,被打得鲜血淋漓,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我们姨娘对老爷从无二心,请老爷明察。”


“九姨娘无辜啊。”


“他肚子里的孩子,是老爷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私情,一定是有人想害我们姨娘啊!”


银环愈是嘴硬,李老爷子愈是恼恨,他越是深究越是觉得兰玉腹中怀的就是野种,李公馆内的流言都成了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脸上,尤其是和兰玉通奸的,有可能就是他的儿子时,李老爷子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兰玉,好看看到底是哪个孽障敢给他戴这样的绿帽子。


李老爷子看着鸦片燃烧的白烟升起,烟雾氤氲,兰玉的脸笼在雾里,让人看不真切。


李老爷子说:“大烟是个好东西。”


“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屡屡禁烟,却还是有这么多大烟馆,这么多人对大烟趋之若鹜,”李老爷子深深地抽了口,声音迷离,他对兰玉说,“因为它能让人如置仙境,浅浅的一口,凡尘俗世所有的烦恼忧愁就都能尽数忘却。”


李老爷子将烟枪递给兰玉,眼神落在他身上,如露出獠牙的毒蛇,说:“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