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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朕和她 > 12、春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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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大狱之,廷尉正李继(1)已经被大司马张奚逼到了“墙角”。


左右监官原本休沐,此时也从官署返回跟查。偌大的廷尉大狱照壁前,或立或坐,或跪或匍匐,或摁眉心或掐虎口,或啜泣或痛呼,观音修罗,十相俱全。


张奚对着照壁上复杂的人影咳了声,侧面对旁的宋怀玉道,“你看呢?”


宋怀玉摸了把额头的汗,虽是料峭的初春夜,他却觉得两胁发腻,耳户滚烫,就连声音也有些哑。


“司马啊,这可是冲着您的大公子去的啊……老奴是万不敢呈见陛下,还要慎重……还要慎重才是。”


廷尉正从声道:“宋常侍的话有道理,虽然有女犯自认潜入洛阳,曾藏身书监官署,但毕竟是面之词,就这样把书监牵扯入案,恐有后乱啊。”


张奚扫了眼手边罪状:“那就是不敢再审了。”


说着,操手入袖,仰头冷笑了声:“成吧。”


照壁前的气味着实不大好闻,汗的酸臭,血的辛辣,混着灯油燃烧的焦味,层层地镀在锦衣华服上。张奚不说,却又没有让还押的意思。宋怀玉面前的那个女人几乎跪不住了,刑后痛得作呕,身子向前塌,耸肩猛地吐出了滩污秽。宋怀玉是皇帝的近侍,血污见过不少,自身却从不沾染,此时险些被呕秽溅袍,险些弹立起来。


廷尉正见他狼狈,遂对狱卒道:“来人,取水过来。”


狱卒还未及应声,竟见张奚赫然起身,落掌拍案而喝:“取水何用?世道清浊不明,诸位哪个身上是洁净的!哪怕是永宁塔供佛的净水,也洗不干净吾等为臣……”


他像是隐忍了很久,脱口即五官纠缠,眉毛竖立,举臂横指,直向廷尉正的眉心,再提声,续斥:“洗不净吾等为臣,贪图私利,为禽兽驱策,而漠视主君的大罪!”


语毕,廷尉正僵在其位,无从辩驳。


谁都知道禽兽指的是谁,却想不到这位德高望重的国之肱骨,竟然把这两个字眼安在了自己儿子的头上,已然是急怒攻心。


宋怀玉只得挥退狱卒,缓和道:“司马大人息怒,我等并非有意包庇,实乃此罪过重,若贸然结呈,而至陛下将书监下狱……其余都尚且不提,只此时尚在对东面用兵之际,在朝的将领,独领军赵谦将军就……”


“领军护卫宫城,什么时候成了护卫书监官署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司马大人,您是先帝托孤重臣,何该为陛下处境着想,如今北面羌人凶悍,东面又将起战乱,陛下岌岌可危,心忧不已,若在此时处置书监,何人跨马提刀,替陛下御敌啊。”


他这话说得恳切。


张希肩膀耸颤,却心生颓意,对于这个养子,他最后悔的就是,少年时代没有把他留在洛阳教养,而是任由他同赵靳的儿子道北上从军。去的时候是只浑身的冷刺的幼狼,回来时却已獠牙森然。


当年,时任书监的陈望直言,张铎培植军私势,攫利,垄权于地方,实有乱政之兆,谁知,这种清谈席上的私话,还未成呈送皇帝眼前,陈望就已被冤,合族下狱,受尽酷刑后,被判罪,腰斩于市。


其状之惨烈,朝时人人自危。


张奚这才意识到,当年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跟着徐婉走进张家府宅,宁可饿死也不跪张氏牌位的少年,已决绝地走向了个令河内张氏在门阀士族,大失儒雅之望的极端。


“两位大人,书监来了。”


张奚尚在沉吟,女犯听到这声,却吓得浑身筛糠般地抖起来,手脚的镣铐哗哗作响,乱发之下瞳孔闪烁。


张奚扫了眼跪地的女人,摆手道:“还押。”


谁知话音未落,就听照壁后传来声:“慢着。”


声落人现。


宋怀玉等人回身看去,张铎身玄色燕服,已立在了灯影之下。


廷尉正上前见礼,他亦以礼相回。而后走到张奚面前,弯腰深作揖。


张奚看向他的背脊,虽有衣冠遮蔽,可脖颈裸露处,仍依稀可见六日前在张府所受的刑伤。


他时厌恶,不肯不回应,操起手边的罪状,掷到他面前。


“若要自辨,就跪下。”


“无话可自辩。”


面前的人说完,径直直背,转身朝那跪在刑架前的女人走去。


女人拖着镣铐不断地朝后缩,直到背抵刑架再也动弹不得,只能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张铎。


谁知他竟噙着丝笑,伸手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哂道:“此等品貌,刘必也送得进宫?”


说着手指使力,掐住了她的两颊,冷道“张嘴。”


女人被迫仰头张口。谁知张铎竟随手取过淬在火的把舌钳,扯出女人的舌头,反手捏夹其鼻梁与下巴,向下狠力扣合,女人的牙齿瞬间截断了自己舌头,只见鲜血迸射,众人却连声惨叫都没有听到。


宋怀玉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捂胸退了几步。


廷尉正尚算冷静,但看着那被被张铎拎在手上女人口似血洞,也不免心有余悸。


张铎松开手,女人身弱抽骨,若彤滩烂肉般扑摊在地。


他从袖掏出丝绢,面擦手,面回身朝廷尉正道:“好不好勾案(2)。”


廷尉正应道:“畏罪自尽。我这就写案宗。”


张铎点了点头,擦净手上的血,蹲身捡起张奚脚边的那分罪状。


屈膝跪下,双手呈回。


“虽无言可辩,但但凭司马大人处置。


张奚浑身战栗,良久方从齿缝里逼出两个字:“逆子……”


面前的年轻人似乎笑了笑:“我此行为解局而已。”


张奚抬头看向廷尉正和两个监官,皆是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由心灰意懒,仰头阖目:“惧豺狼如此,吾皇危……矣,危矣啊!”


说罢,把将罪状撵揉掷地,怅然欲走。


“司马慢步。”


张奚回过头,却见他仍未起身。


“你还有何话要说!”


“廷尉正,可容我与司马私谈几句。”


廷尉正与宋常侍早已如坐针毡,忙道:“大人自便”,起身退出。


照壁上两道青痕凌厉。


那女人的尸首还躺在旁,双目圆睁,瞳孔外扩。周遭被血液腌过的铁镣散发出冲鼻的气味。


张奚胸口上下起伏,看着行跪之人和喝道:“故作姿态,何必?”


“全父子名声而已。”


“不知悔改!”


他轻笑声,应道:“悔改什么?”


“呵?窃利者,虽入囹圄,尚有日得恕,窃国者千刀万剐,魂魄不聚,万劫不复。你竟不知道悔改什么?”


张铎抬起头,“身后事身后说,入地狱我自有辨言。”


“狂妄!”


张奚早已不是第次听他如此应答,盛怒之下,竟寻不出话来相应,时牵连其母,喝道:“果然是贱妇所生的逆子!”


说完,猛地吸了口血气儿,里内腥呛,抚胸急嗽不已。


面前的人手指暗握,未己,却伏地叩首,抑声道:“我纵有万罪,与母亲无关,敢问司马,还囚她至何时?”


“你还有脸问你她!”


张奚怒顶胸口,好不容易缓出口完整的气儿。


“她意孤行要带你认张家为宗,却把张氏百年清誉尽毁,此等罪妇,合该囚禁至死!她自知其罪,如今身在东晦堂,无非赎罪!”


“赎罪?”


张铎突然仰头笑了声。


“她怎么赎,就对着白玉观音?又或逼我在东晦堂门外受你鞭责?”


他面说,面站起身,“你告诉她,她送我的那尊白玉观音,我早砸了!”


言直逼面门,张奚也不禁向后退了步,喉内腥甜涌动。


“你……就不怕报应。”


谁知他却跟近步,“我死过很多回,乱葬岗,金衫关,东晦堂门前,呵……”


话至此处冷然笑,其后声竟带出丝无名的悲悯。


“死得时候,糊里糊涂,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为了谁。所以要说报应,哪个人没有,迟早而已。我也要劝司马大人句,趁着后路尚通,报应未至,趁我还念母亲的情面,辞归河内,避世勿出,张氏阖族尚有余生可保。”


说完,他撩袍蹲身,再次把那被张奚碾揉成团的罪状捡起, “你认为把这刑逼的供词呈与陛下,会令陛下对我生疑。”


面说面将其抚平,“倒是会。只不过,我若获罪……”


话声顿,他看了眼脚边的尸体:“东进伐刘必,你等去吗?”


是时眼风相对,张奚竟在张铎的目光扫见了轻蔑。


他刚要开口,却又听他道:


“廷尉苦于勾案,内禁军疲于追捕,都甚为疲倦,这封罪状,我亲交廷尉正呈送内宫,司马也不必夜审辛劳。”


说着,他拿过火堆旁的根络铁,挑开那女尸上凌乱的衣衫,视其刑伤,笑道:“人不是这样打的,这种事根本不适合司马来做。改日请大人去领军军营的刑房看看。不消半柱香,人能说鬼话,鬼能说人话。”


(1)廷尉正:类似于大理寺卿,掌管刑法的官职。


(2)勾案: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