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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朕和她 > 第38章 春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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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奚慢慢抬起被张铎握住的手, 捏握成拳。


“兴庆十二年,官学不兴, 礼仪教化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张氏一门, 陈氏一族, 门下子弟,从无一日废《周官》, 而你!你……你也曾秉笔与我同研一经,是时, 我何曾不当你是张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 以身入修罗界,陷此众叛亲离, 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此还要佛前吠嚣!怨怼世道亲族。张退寒, 你要我给你交代……哈……”


他张臂荒唐笑开, 旋步仰面叹道:“想我张奚秉承家学,却养子如你……如豺如犬!”


他说着, 颤巍地指向张铎。


“我又如何向我张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说完,他甩袖跨步, 踏出高塔。


塔外大雨倾盆, 张奚还不及跨入雨中,背后的声音旋即追来。


“父亲忘了今日之行, 所谓何故?”


四角金铃撞鸣, 朱漆门前的鎏金铜灯忽明忽灭。


张奚脚步下一绊, 身子前倾,踉跄间险些跌入雨中。


回身之时,已睚眦欲裂。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逆子!不得妄想!”


张铎撩袍向张奚踏近,“君为臣纲?君若亡于战乱,国若毁于嚣斗呢?”


他虽在笑言,可眉目之间分明有伤意。


“有那么难吗?”


张奚浑身颤抖,几欲顿足。


“不得妄言!”


“认我的道理有那么难吗?”


他全然无顾张奚的怒状,逼行于漆门前。


五千枚朱漆门在风雨之中“咿呀”惨呼,把海灯照出的残影尽数煽乱。


“你既忠于君主,可以弃我性命,如今……何妨为君,恳我一回?”


“你……”


张奚只觉胸胀欲崩裂,所有的气血都涌入头顶。颅内滚烫欲炸,永宁寺中无数的梵音佛号也压不凉冷。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强抑下愤懑之气。


谁知脑中却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白玉观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纱上映着因多年茹素而越见消瘦的影子。


她跪在观音像下,含泪说:“妾弃过他,你也弃过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从未想过要做张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非是想妾给他认一个错。”


张奚低头问道:“你要去给他认错?”


徐婉含泪恳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愿。”


“不准去!”


他陡然动怒。


徐婉抬起头,眼眶青肿如核桃,哑声道:


“为何?”


张奚胸口一阵酸疼,几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负手而立。


“你自囚于此这么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从不轻视你为女流之辈,如今,你竟也说出这般言辞,枉我信重你多年!”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见他死啊。”


张奚闻言,厉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离弃你!”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颓然跪坐下来,声泪俱下道:“是非……就重过你和他的性命啊?”


“妇人之仁!”


“他是我的儿子啊……”


“你还敢认他!”


“我对不起他……你让他来……见见我吧,他一定会听我的话的,求你了……”


“你想都别想。”


他说完便要走,徐婉却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说句实话,郎主究竟要与他如何了结。”


如何了结。


此一言,竟令张奚默然。


东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摇曳生姿,溶溶的月色映在天幕上,流云席卷,时隐时现,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难以勘破的章句,偶见于日常之外的灵性,不过一时,又消隐在破碎的山河,征人的残肢之中。


这是头一回,他觉得,玄学清谈皆无力。


“放手,也放心。”


他最后吐了这五个字给徐婉,掰开他的手,朝东晦堂外面走去。


徐婉怔住,随即抬头,凄厉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张奚已经行至海棠花下,花荫在身,阴郁难脱。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字,寒声应她的问。


“我只想给张家,留个清白。”


清白这个东西,实难明说。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这个人,穿着月白色的宽袍,免冠,以玉带束发,满身是刑伤,却无处见血污。


“张退寒。”


他收回思绪,张口唤了他一声,本不指望他应答,不想,他却应了一个“在”字。


张奚闻声不由笑了。


“你还记礼,只不过,你学儒多年,但从来都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究竟是何意。”


“你并没有教过我。”


张铎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声舒意展。


“乱葬岗东晦堂都是我的受辱之地。我不为士,何必在意士者如何,父亲,你既无话与我说,我即告辞,至于洛阳如何,我与父亲一道,拭目以待。”


说着,他跨过朱漆门,独身赴向惶惶的雨幕。


“你……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垂老悲绝的声音追来,而后竟有顿足之声。


张铎顿下脚步,回身看去,张奚还立在灯洞之前。


“你已决意,不调中领军驰援云州城。”


“是。”


“好……”


张奚转过身,踉跄地朝佛像行了几步,仰头提声道:“士不可辱,但可杀之,我…可以做第二个陈望。”


张铎背脊一寒,朝前一步。


“你是活得太过锦绣所以视性命如虚妄是吧。明明有生门你不入,你要向地狱,父亲,我真的不懂你。”


“我不需要你懂,你也不配。你有一句话是对的,于国于君,我张奚罪极,再无颜面苟活于世。但煌煌六十年,我自守底性,无一日愧对先祖上苍。而你,必受反噬而至万劫不复,你不要妄想,我认你的道理,也不要妄想,你的母亲向你认错。”


“与我…母亲何甘,她是她…”


“她是张家之妇,奉的是我的法,我不准,她这一辈子,都不敢走出东晦堂。”


“我不信!”


“你不信,就拭目以待。至此我只有一句话与你…”


他说完,转向塔柱。


“让赵谦驰云州,护洛阳。”


塔外风声大作,从天劈下的惊雷照亮了永宁塔上的鎏金宝瓶,四角金铎与悬链上的铜铎碰撞,尖锐的摩擦之声灌入人耳。


红木塔柱下,张奚匍匐在地,那动魄地撞柱之声,被惊雷隐去,张铎耳中此时有雷声,金铎之声,风雨之声,独没有了人声…


血从张奚的额前流淌出来,沾染了他的发冠,衣袍,张铎突然明白过来,张奚今日为何刻意周正了衣冠,又为何不肯行于雨中。


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之。


衣冠,仪容,皆慎重关照。所以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


“呵…”


张铎回过头。


“懦夫…”


一言毕,虽是面上带笑,却也笑得渗了泪。


江凌见状,忙走到柱下查看,一试鼻息,抬头道:“郎主,人尚有息。该如何…”


张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返身走入塔中。


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蜿蜒流向海灯阵桌。


张铎蹲下身子,一把扶起张奚的身子,望着那道丑陋的撞伤,“所以…儒者何用,连自尽都无力给自己一个痛快。”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掩住张奚的口鼻。


江凌惊道:


“郎主…你这…”


“摁住他。”


江凌不敢违抗,慌忙丢剑,俯身摁住张奚的四肢。


果然,不多时,人的身子便抽搐起来,然而须臾之后,就彻底地软塌了下去。


张铎半晌才松开手掌,站起身,低头道:“送他回去。”


说完,他整衣转身,却赫然发觉背后立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人。


张平宣。


“你…弑…弑父…”


她已然口齿不清,说话之间,甚至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一面说,一面朝后退去。


张铎沉默不语。


金铎阵阵哀鸣。


张平宣抬手指向张铎:“你是我大哥啊!”


“你看错了。”


他无情无绪地吐了四个字。


张平宣几乎撕破了喉咙,尖生道:


“没有…没有…我都看见了…你…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张铎朝她走近几步,一把将她从雨中拽回。寒声道:“我说了,你看错了。”


张平宣拼命地捶打着他的肩膀:“我是看错你了!你不要碰我,你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回去!我要带父亲回去!”


张铎扣住她的手腕,呵道:“不准哭,他此生懦弱,自戕而死,你有什么好为他哭的!”


张平宣拼命地挣扎着,鬓发散乱,满面凄惶。


“你放开我,不要碰我,求你了,你放开我…放开我…”


说着,身子便失了力,一点一点向下缩去。


张铎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我不能让你这样回去。”


“那你要干什么?你…要灭…我的口吗?”


她凄哀地看向张铎。


“你在胡说什么,什么灭口!”


张平宣腕上吃痛,心绪大动,被他这么一骇,凄厉地哭出声来,后面的话语含糊不清。


“都怪我…都怪我…母亲让…我来…找你,让你回家……都怪我没有找到你…都怪我…父亲,母亲,都怪我…”